2018年5月至2019年5月，这个52岁的男人先后经历了这样四件事情：妻子疑似诊断为恶性肿瘤、母亲去世、戒了近三十年的烟瘾和儿子出柜。

“紧张”是我和这个中年男人之间关系的缩影。

若拾起既往的人生碎片，我们大半是在沉默中度过，而剩下的时光里，争执又占一大半，余下的零星回忆才被一些偶见的温情填充。

因此，很自然的，自18岁离开家之后，我和父亲更是几无来往，一两个月通一次电话也往往是先拨给母亲，再勉强转给父亲，寒暄不过一分钟，双方就陷入缄默，不一会咳嗽声从电话一头传来，那是我们结束通话的默契信号。

大学时期回家，母亲总是会备好我爱吃的食物，焦急地在门口等着；而父亲则往往躲在自己的房间，进去招呼时，房间总是黑黢黢的，父亲要么是睡了，要么在刷着手机，那方方正正的光源打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我随嘴抛出一句，“我回来了”，便悻悻退出，合上门。

然而，心里清楚，父亲只是爱得太笨拙了些，他日复一日工作，只在过年期间休息几日，由于工作接触硫酸、电焊一类，因而衣裤总是有破洞，指尖也永远留着洗不掉的污渍。

记忆里，家里的日子并不很苦，想要的东西也往往得到满足，吃穿也不算太差。成年后想来，才意识到是父母两人节衣缩食，将家里大半的开销都花在两个儿女的身上，当然还有房贷一类。

大四的时候（16年底），我参加了学校的LGBT社团，朋友圈转发了相关文章，也未屏蔽父母。

母亲电话打来，说父亲看到我的朋友圈，有些不满，问我在大学里有没有好好学习。我佯装不明白，母亲竟直接说出“同性恋”三个字，语气倒是毫无恶意，甚至可能带有笑意？

我说，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需要我们支持的嘛！当时不敢出柜，但至少知道了父母知道同性恋这个身份。

本科时候，想着逃离家庭，最好出国，天高皇帝远，再也不回来，可以省去多少烦恼。后来留学不成，一部分原因是家里经济能力有限，而另外很大的原因是动力不足，学业谈不上喜欢，而逃离家庭的目的更是消极，对于父母的依恋和愧疚始终停留在深处，把我留了下来。

但毕业后的选择也始终在逃避，换了几个行当，都不甚理想，父亲对我尤其失望，他总觉得儿子读了一所叫得上名号的985大学，人生差不到哪里去吧。可我却越来越觉得生活不是滋味，既恐慌于年岁渐长带来的结婚压力，也觉得看不见眼前的方向。

说是鬼使神差也好，说是破罐子破摔也罢，我在19年5月写了一封信（写在word中）给我爸，800字的文章里，在最后100字里出了柜（所谓又怂又刚），然后我在微信上把这个word传给了我的父亲。当时想，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不相往来了吧。

发完之后，我和我爸说，我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你看一下。他说好。于是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直至一个月后，父亲才突然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他明天回来杭州看我。往年，除了奶奶生病，他从没有离开店面过。

见面前一天，我惴惴不安，畅想了见面的方式，上来招呼一个耳光，忽而又想总不会父亲也要我出柜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杭州市民中心见了面，一见面就掏出了猪蹄和一些零食给我，后来听姐姐说，那是出发前他问了姐姐我喜欢吃什么。

然而，下午我们就在路边大吵起来，吵架内容大抵是工作不理想，没有目标云云。但始终没有切中我担心的要害，我按着既往吵架的本能一一招架。直到晚上住进酒店，我们又开始激烈争执。那晚也是我和父亲一生唯一就“同性恋”这一身份展开对话。

其实具体细节早就记不清了。父亲既共情地说：“他年轻时也因为男性长辈对他很好，而产生依恋感，都是小孩的情绪”，又讽刺说“还不是因为找不到女朋友，太寂寞了”。

为了不落下风，我立马还嘴：“我都不知道睡过多少男人了，有什么寂寞的。”可能吵了一两个小时，我像往常一样夺门而出。待我散完心回到酒店，父亲也无争执的意愿。

英语中有个俗语叫“elephant in the room”，指的是双方心知肚明有个问题存在，但由于问题太大，难以解决，而默契地视而不见。我和我爸对于“同性恋”身份大概就是这个状态。

不过今年5月，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表示我好疲惫。父亲立刻发来关切：“丰，时间不够用？还是钱不够用？还是状态问题？可以帮到你嘛。”

今年五月与父亲的对话

我回答说，我感情出了问题。父亲说：“好，有事跟姐姐说。”

我把这段对话理解为他对我身份的默认，他既没有捅破窗户纸，也没有义正言辞地说：“你怎么还在搞同性恋啊？”非常感谢他开始变得柔和与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