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十二年前的一个潮汕小镇上。

01

春末下了一夜的雨，周遭变得粘糊糊的，空气与尘埃也失去轻盈。

一楼包子铺的蒸汽贴着楼体进入卧室，食物的气味让闹钟成了摆设，但身体依旧像被雨水打落的树叶黏在土壤中，醒来后我和他，始终没有揭开被子。

十几年前的手机没有太多功能，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房间里陈设很少，一台重得我不愿意提起的笔记本和一间带有霉味的卧室，成了我那大半年对生活的期盼。

那时我还没走出失恋的阴霾，高中课业跟不上，同时要打工攒学费生活费，和家里的关系时常处于冰点。

他的出现像停电时楼梯口的应急灯，又像门后的一卷瑜伽垫赐我片刻酣畅。我们有吵闹，有温馨，有猜疑，有不舍，也有那些腻得像糊了水泥的缠绵，就跟现在看琼瑶剧的狗血，记忆摇晃着我的双肩，对这个人的存在不停咆哮。

02

那晚是圣诞夜，我自己一个人在网吧打发时间，准备下线时他加了我QQ。聊天界面出卖了我，他还没打招呼便发来吐槽：你怎么不打游戏在电脑上玩五子棋？

时间被粘在这句话上，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回他。在无数个表情来回后，便是对彼此初步的丈量，常规而新鲜。

下线前我跟他要照片，他发了一张山顶洞人开了美颜滤镜般的照片给我，我笃定不是他。他一边扯皮，一边发着各式各样的照片，说里面有一个是他，我回发了最好看那一张。他问我要了电话号码。

电话秒通秒接，声音还不错，听得出是爱笑的人，好像此刻也没有在意是否照片是他，更多是离开网吧后，那段短短的夜路上有个声音给圣诞夜重新分牌。为了不挂断电话，我如同戏台上赶路的老妪，在离家几米的小道上来回踱步。

最后他问我元旦有没有空，想过来找我。我说白天要打工，晚上应该有空。他说好，早点回去睡吧。仿佛已经得知我家就在几米外，只是因为这场对话，彼此都重新定义几米的距离。

元旦如期而至，加班也是。一延再延的见面到了三号晚上，他骑着摩托出现在我家外面的大马路口，白色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靠在边上抽烟。

我蹦跶着过了马路，他远远看到我就在傻笑，挨近时却板着脸说道：“你怎么这么高，我以为你178是骗人的。” 接着一阵摸头杀。那是个发型不可乱的年纪，发胶凝固的是中二的自尊，被搓乱时我隐约感受到来自身体顶端的怒吼，我“欸”了一声，挡开他的手。

这与我设想的第一次对话不同，内心关于外貌的忐忑和等待对方赞许，被这一阵揉搓成了一箱废旧玩具，里面有小熊敲鼓也有火车鸣笛，还有几颗无意间掉落的糖果。

随后他开着摩托带我去隔壁镇上的冷饮店，聊东聊西到九点多送我回家。

03

那时候初恋还没有明确和我说分手，吊着我大半年也不同我见面。直到年后，圈里几个朋友的追查下，我去到市区和他对峙，初恋终于承认他已婚且有一个小孩，之前和我所说的一切都是骗局。其实，我这么敏感的一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骗我，可人只要不相信，就能陪着他翻来覆去地演，演到信以为真。

傍晚，大家散去后我打了通电话给他，他让我在市区等他，本以为他会带我去散心然后回家，最后却去到了他市区的老家。

那是公园后山不远的一个小区，老式社区的三房一厅，他家房子在三楼，临近街边，一进门就能感觉长久无人的冰冷和少有打扫的灰尘，夕阳打在铺了盖布的家具上晃得整个房间发黄，在这种颜色里待久是会让人淹没的，并失去思考的情绪，却有着揉杂共情的魔力。

他一进屋就把我拉到沙发边搂住我，带着点哭腔说道：“他怎么能这样，你才17岁，怎么舍得对你做那些事还伤害你？”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觉得又暖又好笑，是他可爱的好笑，揉了下他头发。逗他说：“难道你就不想做那样的事？” 他似乎被我的这句话惊到，可能他觉得我应该悲伤难受在他怀里嚎啕痛哭才是正常程序。过了一会说：“今晚别回家在这边过夜吧？”

此刻夕阳透过他身上的轮廓拉长我们彼此重叠的影子，像灯塔又像一座哥特教堂，指着厨房的方向，灶台窗外有一株盛大的玉兰树，花开了。

第一次在这边过夜其实有些无聊，他担心遇到没搬走的老邻居说不清楚，不想出门，家里没有电视和电脑，也不能无止境聊天，我们便早早上了床。

我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一只手耷拉在腰侧让他牵着。他问我睡了吗？我转过身去，他又说，你不是经常给我发抱抱的表情，过来抱一下。我立马翻进他的臂弯。

他对我捏脸、揉头、抱紧、拍背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我闻着他身上一点烟味睡着了，感觉那一夜再发生些什么都是多余的。

后续的几个月里，这座房子变成我们的一个秘密基地。

04

卧室与厨房外有层层叠嶂的玉兰树，夏初的抽枝翠绿借着日光瘫软进屋内，树叶的摩擦声带动树影在地板上忽近忽远忽大忽小，一台风扇在床尾跟着咿呀摇晃，我俩裸着身子躺在竹席上，像耳机的两边，在一个密闭环境里缠绕交结，互相地触碰厮磨是电流激起了杂音，汇流的音乐跌宕在内心，但我们始终是不同声道，好几次快要和鸣酬唱时，他骂了一声“肏”之后冲向了洗手间洗了个冷水澡，电源短路了。

我也说不清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还是赌气变成执念。在我松口说出其实也“可以接受”的话后，他依然执守哥哥弟弟那条线，不曾逾越。

我总是起夜，睡前也有上洗手间的习惯，进进出出几次后，他买了个痰盂放在房间，并给我起了“痰盂仔”的外号。我不满他的欺负，因为夏季蚊虫多但他有幽闭恐惧症而不敢用蚊帐，使得我们常常在半夜被蚊香呛醒，我也给他起了个“蚊帐佬”的外号。比起别人哥哥弟弟的亲昵，这两个称谓在我打下这段话时依然让我会心一笑。

他依然在洗手间上厕所，有时从房间出来，闻到楼下各式摊档宵夜的气味，他总会问我要不要去吃。因为能去找他的时间大多是周末，路边的夜生活也更多更久。

一楼锁着辆二手单车，我们经常骑着它去寻觅宵夜，有些店是他儿时的旧味，有些是我们开发的新宠，他偶尔埋汰我不吃牛肉又经常过敏，好多东西都不能与我畅怀。

有时候吃完宵夜还早，我们会买水果捞去堤岸边吹风聊天，他喝着啤酒，我喝着茶。特别家里或者工作上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他都会让我陪着去那边走走，回去则会绕行到公园后面，那一路巷子很多，匿着一些庙宇，大庙还好，他挺害怕那些没门的小庙。

有一次我在庙前停下单车，跟他说你看庙里有什么，刚好一只老鼠溜过去，吓得他急忙串跑，往后学乖，他能绕道则绕道，不行到那一带就在后面推着自行车跑，那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欺负他的时候。

回去的路上会路过文庙，那里的红墙能勾起他在北方读书的回忆。古树、红墙、单车、昏黄的灯、记忆、我和他，有时候汽车呼啸而过，我好像顺着汽车的灯划开了时空，和他并行在我未出现的年月，我们从那时就认识，现在故地重游。一辆车过去，再一辆车过去，他刚好在说早年的梦想，车灯闪过，那是时间的流星，我帮他许愿。

他每次唱歌，总会唱《城里的月光》和《人间》，他说在他心里，这两首歌是唱给我的，偶尔也会拉着我的手在房间里转圈圈唱《我和你》，然后一定要我合唱we are family这句话，再朝着四周鞠躬。我好像一直很嫌弃扭捏，讨厌搞怪，但他这些事情又恰如其分地嵌在我笑点上。

八月底，我们去了趟海边，因为没开车，坐轮渡过去后便一路行走，原想傍晚看看有没有公交或者运货的车顺路载回渡口，却越走天越黑，到月亮初升我们才找到住的地方。

夜里在礁石上我们聊了好多关于这几个月的事情，那时我已经隐隐有所预感，只有结束才会开始回忆。

开学后的某个周末，他来找我时，我看到他后备箱里有一束玫瑰。那晚回家后，我第一次用对待情人的方式对待他——冷战，他发信息发QQ我都不回，打电话接通不说话，我不知道我在抵抗些什么，或许是不甘吧，哪怕心理建设这么久还是无法接受他可能有另一半甚至要结婚这件事，我已经忘记我到何时才真的放下这些情绪跟他和解，尔后他和我坦诚家里安排了一个女生已经在相处，可能会结婚这件事。

我庆幸，我没有让这种情绪在两个人最后的时光里将前面铺陈的美好拧皱。

只是我们渐渐不再联系。

05

大学最后一年，家里亲人去世，外人逼债，感情也出现问题。忙完一切，我一人在家，那时情绪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真不知道身边可以找谁诉说，脑子里却浮现了他。我想联系他但手机已经换了好几台，号码早就不在，我打开QQ，发了无数声哥哥，将那段时间的伤心、思念、委屈、迷惘、气愤、无助、焦虑都写下来。

但我知道，那边是不会有人回复的，一个不会回复的树洞，可能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温柔。

有时候我会想他能像大一那年暑假一样回来找我，在某个晚上，我们去之前坐过的堤坝聊天叙旧。起初，我们都担心是否会因为太久没见而变得生疏，他甚至为了当晚换了新的衣服和鞋子，跟初次见面一样郑重，但见面后发现是我们多虑了。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我一点都不记得说了什么，就记得回家的路上人变少，街灯一晃一晃从我们的脸庞刮过，最后那段路我们一直没讲话，车里放的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

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