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庆跟大智的渊源要追溯到十年前。当时俩人是同事，坐相邻的两个格子间，小庆每次从玻璃里看他，他都在挖鼻屎，挖得稠了就两根指头捻一捻，扔地上，挖得稀了就去拽抽纸。小庆心想，这么白白净净的男孩子，怎么有这么不雅观的动作？唏，他女朋友还挺漂亮，怎么瞧上他的。

有这么个不拘小节的同事倒也好玩儿。有晚集体加班，小庆出去给大家买吃的，店家赠送了俩馒头。她在办公室问谁吃馒头，大智一只手举起来，哼了一句：“我。”小庆递给他，他伸手就接，一句谢谢还没说完，小庆又把手缩回去：“洗手了吗你，一天到晚挖鼻屎的手。”大智一把将馒头抢过去，一边吃一边说：“我自己吃又不是你吃，管得真宽。”

办公室一共6个人，都笑。

大智放屁的时候还不避人，这是小庆最受不了的。每次听到他放屁，她都要捂着鼻子夺路而逃，别人问咋回事，小庆说：“他又放屁了！”办公室哄堂大笑，大智气定神闲：“连屁也不让人放？”或者说：“你去削个塞子好了。”小庆有次顺嘴说：“吃的什么，放屁这么臭。”大智认真回答吃的什么什么，整个办公室都要被同事们笑飞了。

大家都觉得这是俩活宝。一天到晚吵，吵出了点老公老婆的意思。于是有意没意开他俩玩笑，大智说：“兄弟我有女朋友。”有人说把你女朋友休了呗。大智说：“切，我女朋友多好看，脚比她屁股还白。”大家问，你还见过她屁股啊？大智说，女人最白的地方不就是屁股吗。大家说那可不一定。于是气氛得活跃好一阵儿。

小庆经常被他气炸，时间长了，懒得搭理他。她总是想，这样的男人都能有女人喜欢，天道何存啊。

2，

一次大智来上班时， 明显看着跟平时不一样，他走路拖沓了，也不挖鼻孔了，放屁也不攒着劲儿了，中午大家喊他去食堂吃饭，他不去，小庆还以为他有什么约，结果在食堂吃饭回来看他还坐在那儿，屁股不像动过的样子。

大智两天就消瘦下去。

第三天单位发红头文件，叫大家传阅。小庆看完给大智看，大智懒洋洋地，扫了一眼，意思是没啥意思，不看。

小庆说：“要加底薪了。”

大智还是没什么反应。

小庆说：“你咋了。”

“关你什么事。”

“哎哟我就是随口问问，你还以为谁多关心你。”

以前斗嘴每次都是大智赢，这回他没说话。小庆得意了一小会儿，马上又起了关心，她在QQ上问一姐们儿：“大智这两天有点不对头你发现没？”姐们儿说：“被女朋友甩了。”“哎呀甩得好，我就知道他会被甩。”“你有机会了。”“滚。”

平时再怎么互呛，看着大智这么消沉，小庆还是有点上心的。她姨前天从国外带回两盒巧克力，齁甜到能把食道糊住，半天喘不上气儿。第二天她把巧克力带到办公室给大家分吃，主要是给大智吃，吃甜食能让人心情愉快嘛。盒子打开杵他面前，他先摸了一个，说：“这上面是啥？椰蓉？我不吃椰蓉。”然后又去摸另一个。小庆忘了他失恋的事儿，大叫：“你个挖鼻屎的手摸过，把这块儿也拿走！”大智刚把巧克力放到嘴里，齁得整个人都僵住，还没反应过来，小庆把他摸过的那块也拿出来硬塞到了他嘴里。大智白眼儿直翻，狂找水喝。

小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高兴，笑个不停。

一个同事说：“哎呀今天天气真好呀，咱们都出去看太阳吧。”

另一个说：“看什么太阳呀，太阳也没咱们几个活灯泡亮。”

大智喝水呛到，这时外面马路上有灵车经过，在路上洒纸钱。一个同事瞧见了问：“居然能洒纸钱？怎么跟农村办丧事儿似的。”另一个同事说：“外面谁死了我都不关心，我只关心他俩别调走。”立刻有人接话：“大智同学你俩简直是我们颓丧生活的快乐源泉，真的，你俩干脆在一块儿得了。”大智咳嗽得脸通红，小庆说：“谁要他。”他咳嗽完了才回一句：“你不要我我要你。”说话时面无表情，意思是在说反话。小庆嗤之以鼻：“你少占我便宜。”“我摸你啦还是碰你啦？”

小庆又被他气得半死， 巧克力也白喂了。

3，

一天来上班时大家都在，笑得贼眉鼠眼。原来是主任决定，让小庆和大智一起去出差。

“为什么跟他一起？”

“那家客户特别难搞，喜欢给女人灌酒。”

“那让他一个人去不行吗？”

“新项目你参与的，他业务没你熟。”

她看了一眼大智，他坐在自己格子间里抖腿，若无其事。他都不怕，她怕什么。一起就一起。

出差的地方是一个地级市，俩人坐大巴。小庆喜欢看风景，坐靠窗。下午太阳晒过来，她只好拿手挡着脸。大智说：“换个位儿。”

原来这家伙还不傻。

换了位置她发现他坐过的椅子特别暖和，小庆瞪大眼睛问：“你有痔疮吗？”“没有。”小庆拍拍胸口：“我听我妈说坐过有痔疮的人的热板凳就也会得痔疮。”大智反问：“那你有吗？”小庆说：“你想挨掐吧？”“凭什么你能问，我就不能问。”“男女有别你不懂吗？”“啊，原来你是女人啊。”

小庆习惯了他这熊样子，她碰碰他的腿：“喂，你跟你女朋友为啥分手。”

“房子。”

“你买不起房子是吧。”

“说得好像你买得起似的。”

“买不起可以两个人一起买啊。”

“人家不这么想。”

“那分手就分手呗，也没啥可惜的。”

“谁可惜了？”

“你少嘴硬，看你那两天跟要死了一样。”

大智叹口气， 这才说，其实他就谈过这一个女朋友，感情特别好，他还以为世上真有初恋能白头到老的事儿呢。小庆说她就知道他只谈过这一个女朋友，不然怎么会误以为女人的屁股比脚白。大智马上反过脸来问：“啊？我理解错了？”

小庆嘿嘿地笑：“一叶障目。”

4，

晚上吃饭，果然要被灌酒，大智挡都挡不住。小庆有个毛病，只要喝上了头就不停地喝，没人劝她能自己主动找人家喝。这下大智没招儿了，只能由着她去。

从饭店出来小庆就开始吐，一路吐到酒店。大智办入住，小庆还在那儿吐，他没办法，怕她吐到电梯里，就找前台要了个塑料袋。她吐的时候他撑开袋子给她接住，这边前台要还给他身份证，他只好用一只手把塑料袋拢住，另一只手去拿证件，好像手里拎着一袋特别宝贵的东西生怕洒了。在电梯里她也吐，进房间她也吐，大智兜着个塑料袋都快疯了，他说妈呀，我以前恶心你，你这一回全给我恶心回来了。小庆狂笑，笑着笑着又吐，大智只好拍她的背。她说：“你莫拍我，我刚想吐出来的东西又被你拍回去啦。”大智说那我怎么办？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小庆说没那么严重。大智说那你要不要洗脸？要不我扶你到马桶那边去吐？小庆点点头。

她抱着马桶哇哇吐了一个小时。大智在边上忙活着喂她水漱口，给地上铺地巾，又把她抱上去免得她膝盖跪破，她吐一回他就冲一回水，当她头发垮下来他还得腾出一只手去拢她头发，免得她吐到头发上……

折腾到半夜，大智才把她扔到床上去睡觉。小庆非常难受，各种蜷。大智说这咋办哪，我也不能走啊，可是，我也不能留啊。

小庆没力气跟他说话，他就在边上坐着，看到她要吐马上拽垃圾桶。天亮时小庆才迷糊了一会儿，醒时看到大智在旁边凳子上睡着了，他半张着嘴打鼾，姿态甚丑，但却令她燃起女性特有的柔情。好像这个男人成了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属于她了。她轻手轻脚下床去倒两杯水，一杯自己咕咚咚喝完，一杯放到茶几上。玻璃和玻璃碰撞的声音把他惊醒，他缓了一会儿问：“你还难受吗？”

“还好……”

“别再像傻子一样喝酒了。”

“嗯……”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水喝完，又问她：“你说，你愿意嫁给一个没房子的男人？要是你愿意但你家里人不愿意呢。”

“我家里人愿意啊。再说我也攒了一半够房子首付的钱啊。”

“哦。”他说：“我也攒了一半。”

小庆觉得怪怪的，好像某种特别重要的时刻要到来了。

以大智的戏谑，他接着会往下说，干脆咱俩一人凑一半买个房子一起过得了。她就会说滚一边儿去。然后他会你叫我滚我就滚哪，我偏不滚。接着顺理成章两个人的关系发生改变。

但大智什么都没有说。

5，

回去后，大智在办公室发飙，叫主任再也别派她去出差，她在饭桌上就是个傻子。众人没见过他这样，也不知道他俩是发生了坏事还是好事，都伸出一张八卦脸。接着大智说他要回老家去了，下周就辞职。小庆和大家一起吃惊，怎么这么突然？大智说本来他留在这个城市就是为了他女朋友，她妈知道散伙后，给他在老家谋了份工作。

小庆觉得他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不早说。忽地又反应过来，人家自己的人生规划，凭什么要跟她说呢。

她心里不舍得，又无法开口留他。也是奇怪，平时什么话都说，到了关键的时刻，却又说不出正事来。

那晚大家伙儿请大智吃饭。大智悄悄问小庆：“你能不能不喝酒？你喝酒太吓人。”小庆第一次很听话，一滴酒没喝。大智却喝大了，他说：“我舍不得你们，尤其舍不得这丫头！”他指着小庆。小庆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所有人都在高喊，那就别走了！辞职信我们帮你要回来！大智一口干一杯白酒，辣得眼泪鼻涕乱淌：“人家舍得我，我有什么办法呢。”大家摇小庆，说句话呀小庆，叫他留下来呀。小庆心里急得像猴抓，怎么能在公共场合逼她说什么，就算说了也是玩笑话啊。大家又都习惯他的德性，起着哄又说起工作上的事儿去了。小庆一个人清醒地坐着，她想大概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动了真心的，可惜谁也看不出来。

过完周末大智就走了。他走得格外悄声，跟他平时的个性判若两人。不久后隔壁来了个新同事，也是个男生，温文尔雅，每天早上说“你好”，脸上挂着永远温和却戒备的笑。办公室变得死气沉沉。那真的成了一个纯粹谋生的地方，让人起床时再没有动力。

后来小庆谈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有房子，在大智路上。小庆在这座城市待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还有一段路叫大智路。仿佛就是因为这个地名儿，她跟他很快走近。谈恋爱时两人也有说有笑，小庆经常说起那个叫大智的同事，他就是一个二逼，他天天挖鼻孔，还在办公室大张旗鼓的放屁，这样的男人可能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他真的太有意思了。说着说着小庆才发现，这是个点亮了她青春的人，他让她从学校到社会的过渡没有一点痛苦，就那么笑着笑着混过来了，留下的全是令人忍俊不禁的回忆。

两人分别结婚，有一天大智忽然联系小庆，问她要一个老同事的电话。两人正经八百地聊了一会儿，生活，工作，孩子。聊到最后，大智说，你发张相片来让我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小庆发过去，他说，还是这么好看。小庆说，真想不到狗嘴吐得出象牙来。大智说，哎，当时，要是你留我一下，我就留下来了。小庆说，当时你要是肯留下来，我就跟你了。然后两人哈哈哈哈，很多开心的事儿噼里啪啦蹦出来，仿佛重回23岁，吃什么都好吃，玩什么都好玩，干什么都有劲儿。小庆心里特别暖。她只是没有跟他说，她现在住的地方，就是他的名字。

人到中年，小庆偶尔跟老公也吵架。吵着吵着她就大叫：“我还不如当初跟了大智！人家对我是有意思的！”她老公很不服气：“不就是一个天天挖鼻孔的男人吗，你去！你去！”小庆踢他，俩人就和好了。

他们连合影都没有留下过一张。

但是他们在彼此心里鲜活地热气腾腾，足慰余生。